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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听着那个一脸油黑灵精的男童那样说,杂院内一个身穿灰布衣裤,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女,惊诧的猛转过身去。

她双手捧着一大盆的水,正要往外泼,身势霍然猛地一转,往外泼的水硬生生扼住,回溅起来,有一大半在那个满脸贼兮表情的男童身上。

「当然是——哎呀!」男童狼狈的跳开,白眼一翻,几分悻悻无奈。「我说老虎儿,妳要泼也拿准一点,瞧,都溅到我身上了。」口吻老气横秋的,一边拍着被溅湿的衣襬。

「什么老虎儿!」那少女「啪」的一声,袖子往他后脑勺一甩,叱道:「臭四仔!才几岁大,也学那些烂口人胡乱喊叫,叫姐姐!」跟着又拍了一记。

四仔机灵的抱住头,哇哇叫道:「是!是!姐姐!这成了吧?」一边还不忘咕哝说:「尽爱占便宜,也不过才长老子四、五岁数。」

「什么四、五岁!是六岁半!」

四仔哼一声。「都大龄了,有啥好说嘴的!」

「你这小子!讨打是不?」少女大眼一瞪,又作势打人。

「别!」四仔投降。

「要我不打,成!你给我好好吐句人话出来便是。」

所以说,这杂院要有谁一张大嘴想找胡姬儿的碴,准讨不了便宜。

天朝自高祖皇帝开国建朝以来,已历经一百多年。太平盛世,人人安居乐业;天子所在的上京城更是繁华昌隆,家家户户几乎皆得丰衣足食。即使城西南这一块围身分低下、穷困鄙陋,或孤寡老残及外乡人聚集的角落,人人也大都能有一口饭饱肚,只一些时运不济的才挨饿受冻过。

杂院就在这块围边上,胡姬儿打小流落在这儿,也不知父母是哪一方神圣。四仔是外地人士,十岁时双亲带着他上京,不幸染了恶疾流落在这杂院,拖了几个月后撒手西归留下四仔,胡姬儿便将他捡了回去。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叫叫骂骂拍拍打打,日子倒过得挺热闹。

「我哪天不说的人话?是妳自个儿不把人的话当话!」

「你再贫嘴!」胡姬儿作势又要揍人。

「好啦!好啦!」四仔连忙摇手投降。「我投降就是。」

「那就给我正经的说。」

四仔凑上前。「胡姐,我真的看见了。就在煌府的朱红大门前,我就坐在那头石豹子脚下,亲耳听见煌府的人在唤『少爷』,当然就是煌府的主人了是不是?所以我特别抬头看了一眼。妳猜怎地?妳一定想不到,胡姐,煌府主人长得好看得不得了,跟传言完全不一样!」

胡姬儿两只黑珠似的大眼骨溜的转了一转。

杂院里许多人都说,胡姬儿那两只水盆的大眼会勾魂。一些比较保守的大婶们还对她嗤之以鼻,认为只有不正经的女子才会长了那样一双荡放的眼。

仔细瞧,胡姬儿长得与其它一双眼尾吊梢的丹凤细眼或圆瞪杏眼的姑娘们,的确相当不同。上京城历来原就有许多波斯胡人落脚;那些高鼻深眼窝、皮肤较为白皙,甚至眼珠子有蓝有绿有灰的胡人,怎么看就是和上京城脸面轮廓平板的百姓不太一样。轮廓深刻,高跳窈窕,漆黑的眼珠却带一点嫌疑的蓝意的胡姬儿,乍看虽与城中其它姑娘没两样,定神瞧了,那差别就出来了。

别的不说,单她那细手细脚的纤细身材,就与一般追求圆润丰满的仕女相当不一样。

她自小流落在杂院,不知父母是谁,被个潦倒的书生收留,教她读书识字及一些粗浅的学问。书生也是染病去世,还没来得及给她取个恰当的学名。杂院里的人省事,光喊她「胡姬儿」——瞧她那长相也知道,定是胡姬的女儿。结果名不名、姓不姓的,就这么喊了下来。「胡姬儿」就成了她的名字。

她打小就伶俐聪明,一张小嘴尤其不饶人,有谁欺负了她,就抓得人满头包。因此,杂院许多人就给她取个小名叫「小虎儿」。年纪长了,大龄了,还没有人家看上,就半戏谑半嘲讽的改在她背后喊她「老虎儿」。

四仔不识相,当着她的面这样碎嘴,当然讨一顿好打。

「你真的看清楚了?」

一开始就不曾哭哭啼啼,胡姬儿也就没能长成如「西施捧心」的颦眉柔弱样。她学不来一般闺秀的温婉娴柔了,加上自小在杂院亦未受过多少呵护怜惜,在她身上更看不到惹人疼心的婉转柔情。

「当然!」四仔用力拍胸脯。「十成十的清楚。」说得那么满,怕反而一戳就漏风。

胡姬儿也不戳他,将盆内的水倒掉,脸盆往腰边一扣,手腕垂贴在盆外边挽着。说道:

「算了!人家长得是圆是方,跟我们是不相干的。」

「怎么不相干?这正是妳施展美人计的时候。」

「谁要施展美人计?老虎儿吗?」两人的话教两三个围在杂院内水槽旁闲着磨牙的汉子和婆娘听到,一名中年汉子嗤笑道:「哪个人家会傻到上这个当!谁要一个大龄的胡婆子?我说老虎儿,妳不如省点力气,我吃点亏,将就点让妳迷了去凑和算了。」

一伙人大声哄笑起来。

四仔涨红脸,霍霍转身过去,满脸怒气,往地上捉了一把沙石便奋力掷丢过去,忿愤叫骂道:

「呸!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我胡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去!我操你祖宗八代!」

平时两人拌嘴吵闹时,四仔什么混帐话都说,但真有人损胡姬儿,他第一个跳脚。

「好了,四仔。」胡姬儿拉开他。「快进去洗把脸,瞧你一脸灰。」

「什么东西嘛!」四仔仍忿愤不平。虽然都十四岁了,但他长得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副小人生大气的模样,也没人真怕他发火。

洗净了脸,显得更稚嫩,偏偏装得一副大人模样,老气横秋。说道:「胡姐,不是我说,我瞧那煌府少爷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倒跟妳挺配的,放掉了可惜。」

「你怎么还再说这件事!」胡姬儿忍不住摇头。「难道你没听人说过,『侯门深似海』吗?哪是那么好攀的。」再说,以四仔那眼光,怕只要比他高上一尺半尺的,都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那可难说!说不定煌少爷不巧真看上了妳。」其实四仔只远远瞄了那么一眼,什么「气字轩昂,玉树临风」的——不怪他,他也只懂这几句拗口的词儿。

胡姬儿仍是摇头。

四仔跺脚。「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志气了?杂院里的人怎么说的?难道妳不想攀个好人家好出这口气?依我看,煌府少爷是最合适的对象!」

无父无母,又处在复杂混乱的杂院,胡姬儿根本如脱缰野马,不受礼教束缚,不用说什么知书达礼,一般闺秀该有的贤慧教养雅淑,她全没搁在心眼里,厚颜又胆大,也不知羞怯或适当的扭捏。

就算不视门第之见,她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直比登天之难。但乌鸦总想变凤凰,她一心想攀龙附贵,不管阿猫阿狗,家财万贯就好。

不幸的是,上京城大户人家里的老爷少爷,多半年纪不是过老便是太轻;正当盛年的,妻妾成群,大夫人更是虎视眈眈。她曾卖身入某富户为婢,想借机接近好攀上富贵人家;待见识到大老爷妻妾争风吃醋的阵仗,她惊觉到就算她攀到一个妾的名份,想必日子也不会太如意顺遂。所幸只签了短短三期月的卖身契,剩下半个月还是靠了四仔张罗,把能卖的卖,给赎身出来。

也有牙婆替富家中介,想买她为妾。但当那半只脚已跨进棺材的福老爷,一只枯干长满斑点及皱纹的老手覆盖住她的,一口腐朽的气息喷到她脸面时,她差点因为窒息而昏过去。

过后,虽然攀龙附凤的心仍不死,却是浇息了许多。

这会儿,四仔居然数落她「没志气」!

她翻个白眼,正想开口,四仔又说:「难道妳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那倒是有的。不单是她,恐怕上京城有大半的人,都对煌府——对煌府的主人相当好奇。

煌府在上京城有两家钱庄,又经营布庄、米店及两家酒楼。虽不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在上京城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尤其煌府在官场上饶有人脉,与官家关系良好,比起那些光有家产的大户着实还要富贵。

有财又有势,媒婆就不会错过。俗语说,男才女貌。这「才」「财」相通;男子只要有财,不怕娶不到美娇娘。怪的是,煌府主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一直还未娶妻妾。而且,为人又似乎十分神秘,没有太多人见过他的真面貌。

便有传言说他长相凶恶,或说他脾气暴躁,或说他丑陋不堪,甚至身有残缺或罹患痼疾等等。谣传沸沸扬扬,煌府却始终无人出面辟谣过,上京城百姓就愈加半信半疑。

「你没听城里到处是怎么传的吗?都到而立之年了,尚未曾娶妻,谁知煌家少爷是不是真有什么暗疾,抑或长得一副牛头马面。」

「传言不见得可信。那些人有谁真正见过煌少爷了?」四仔不以为然。「要不,妳亲自过去瞧一瞧。」

「怎么瞧?除了卖身为婢还有什么法子可接近?何况,就算进去了,也不见得见得到主子。我可不要再受一次那种窝囊滋味。」

「人家说不入虎穴,什么得虎子的。」四仔不学无术,又说得一本正经。

「要是像上回一样,那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情况真要不对,我们再脚底抹把油,包袱捆了,溜之大吉。」

说书的听多了,那几句词儿四仔都会背会用了。

胡姬儿沉吟一会。四仔说得倒有道理。下下策,溜了走人了事。

「还是不妥。」再想想,溜,要溜到哪里去?

「妥!肯定妥!」四仔怂恿。「要不,妳先跟我到煌府瞧瞧。只是瞧瞧,不会损失什么的。」

搅得胡姬儿蠢蠢欲动。她迟疑一下,终于还是点头。

「好。就过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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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朱雀大街以东,临近天子御苑天朝宫的坊道,是上京城许多官家富户聚集的地方,随处可见高墙大院,高门前矗立着威猛的双狮护府。

煌府也不例外。只不过,府门前矗立的一只是石老虎,一只是石豹子,神态且相当温顺,不若其宣蒙户门庭前猛狮的张牙舞爪。

一辆马车正停在煌府门前,一名身量适中的男子从容跨了出来,那马车轻简朴实,所以即便拉车的马匹高大伟骏,并不会引入注目,连带的使得那名男子也不致于太显眼。

「少……」煌府内一名五十多岁、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见那名男子眉头微微一皱,立即改口:「煌管事。」

那名男子脸露赞许,点了点头。

「辰月呢?」边跨进门内边问。

「月少爷在内院休息。刚送走『司坊令』呢。」

「秦世玉吗?他又来了?」煌管事一副侥幸逃过劫难的表情。「真难为辰月了。」

「可不是。」管家附和,突然凑上前,刻意压低声音,语带忠告,说道:「我说煌管事,你现在是『管事』的身分,怎么可以直呼辰月少爷的名讳?你没忘了辰月少爷现在是什么身分,被人听到了可不太好吧?」说完了还做作的挤眉弄眼一番,偏偏又表现得一本正经。

煌管事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悻悻说:「是是,季管家说的是。」

「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不小心一点,到时坏了事,可别又怪这怪那的。」季管家不以为然,跟着摇头叹气咕哝说:「我真搞不懂,好好的少爷不当,偏偏自找麻烦!又不是要杀头,本来就是男大当婚,女……」

「季伯!」煌管事没好气的喝住啰嗦得起劲的季管家。「你愈来愈啰嗦了。你这样一天念三回,我的耳朵都快生茧了。」

季管家瞪凸眼,鼓起腮帮,也没好气。「你要是怕我唠叨,就听我的话。我从你小时看着你长大,还把过你屎尿,现在整个煌府上下,除了我,还有谁敢说你两句?明知道秦司坊令难缠,却丢给月少爷应付,把人家月少爷拖下水!这也就罢了;秦司坊令也是一番好意,我就瞧不出有什么不妥,偏生你……唉!要是不能早点给煌家添续香火,要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夫人,他们把你托给我了……唉!」

唉声叹气起来,一声比一声凄惨,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

「辰星少爷,」仍苦口婆心。「你都快三十了。人家男子到这个岁数,哪个不是子女成群?像徐家少爷,也不过才二十六,就已经娶了两房妻妾,添了三名壮丁。唯独你跟月少爷,到现在膝下犹虚,连个妻妾都尚未娶上一房。月少爷也就罢了,他身子弱,年纪也还轻。可你不一样。你有义务、有责任为煌家添续香火。偏生你……唉!都怪我,我辜负老爷夫人的托付!老爷夫人地下要是有灵,一定不会瞑目。我太惭愧了!我愧对他们!」

「停!」煌辰星头痛不已。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管家季伯来这一招。

虽然名为主仆,但他们星、月两兄弟实际上是季伯养大的,关系其实如同父子。季伯没上过几年学堂,比不上其它大户人家管家的精明,不过就一个忠耿。但他在煌家的地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只有他敢对煌辰星如此啰嗦。

「我想起来了,季伯,钱庄那里还有些事,我忘了处理,去去就回来。」跨进门内的脚步又踅了出去,连马车都不坐,拔腿便溜之大吉。

「啊!?辰星少爷!」季伯提防不及,回神时煌辰星已经溜远了。他懊恼的直跺脚。「真是!每次一提他娶亲的事,就溜得不见人影。」

每次皆如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

不得已,他势必得强硬一点,强捆也要将这个不驯的少爷押进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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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没?左右是不是各一尊石虎石豹?那就是煌府了。」四仔俯在胡姬儿耳畔,压低了嗓音。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街坊一角,斜对着煌府大门,不时探头探脑窥瞄一下。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他们的举动。胡姬儿胆子大了,便拉着四仔移近过去。

「是看到了,就两块动也不动的石头。你说的『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美男子究竟在哪里?」在大街角蹲了怕有一炷香的时间,胡姬儿按捺不住,明目张胆的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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