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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三章4

事情都是瞬间发生的,但是首先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要经历。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见到的只是爆炸,而一秒钟前你见到的是火花,然而一切都是按照法则发生的有着整个宇宙的充分肯定与合作。在我能够爬上去、发生爆炸以前,这枚炸弹必须适当加以准备,妥当地安好雷管。在为上面的那些杂种把事情安排好以后,我就得被人从高位上拿下来,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践踏,被压制,被羞辱,被戴上手铐脚镣,被弄得像一个软蛋那样无能。我的一生从来不缺少朋友,但是在这个特定的时期,他们就好像蘑菇一样从我周围冒出来。我一刻也不能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如果我晚上回家,想休息,有人就会在那里等着见我。有时候他们一帮人呆在那里,好像我来不来都没什么区别。我交的朋友,都是这一伙瞧不起那一伙。例如斯坦利,他就瞧不起所有的人。乌尔利克也是瞧不起别人。他在欧洲呆了几年以后刚回来。我们自从童年时代以来就不常见面,然后有一天,完全是碰巧,我们在街上遇到了。那在我一生中是重要的一天,因为它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我经常梦想但从来没有希望见到的世界。我清楚地记得,黄昏时分,我们站在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我记得这事,是因为,站在曼哈顿的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听一个人大谈伊特纳山、维苏威火山、卡普里岛、庞贝、摩洛哥、巴黎,似乎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记得他一边谈话,一边环顾四周的样子,就像一个人还没有完全明白他必定会遭遇到什么,但模糊地意识到,他回来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的眼睛似乎在说这没有价值,没有任何价值。但是他没有那样说,却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确信你喜欢它我确信这正是适合你的地方。”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感到茫然。我不能很快捉住他。我要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再听一遍。关于欧洲,我所读到的一切,同我朋友亲口说出来的辉煌描述相去甚远。它使我格外有奇迹感,这是因为我们都出自同一环境。他能实现这些,因为他有阔朋友因为他知道如何攒钱。我从不认识任何一个有钱人,或是一个旅行过的人,或是一个在银行里有存款的人。我所有的朋友都像我一样,一天天飘忽不定,从来不想将来。奥马拉,是的,他旅行过,几乎周游过世界但只是一个游民,要不就在军队里,可当兵还不如当游民哩。我的朋友乌尔利克是我所碰到的第一个可以真正说自己旅行过的人。他也懂得如何来谈论他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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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四章1

那次街上偶然相遇的结果是,我们此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经常见面。他常常在晚饭后来看我,我们就一块儿漫步穿过附近的公园。我有着怎样的渴望啊关于那另一个世界的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都使我着迷。甚至现在,好多好多年以后,我已对巴黎了如指掌,但他关于巴黎的描述仍历历在目,仍然生动、逼真。有时候,在雨后,坐着出租汽车迅速穿过城市,他所描述的巴黎从我眼幕中飞驰而过;只是走马观花,也许是从土伊勒里经过,或者看一眼蒙玛特高地,圣心教堂,穿过拉菲特路,在黄昏的最后一道霞光里。不过是一个布鲁克林男孩这是他有时候使用的用语,在他为无法更恰当地表达自己而感到羞愧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一个布鲁克林男孩,也就是说,是一个最不起眼、最不重要的人。但是当我走来走去,同世界交往的时候,我难得会遇到一个人能把他见到、感受到的一切描绘得如此可爱如此逼真同我的老朋友乌尔利克在前景公园度过的那些夜晚,比任何别的事都更是造成我今天在这里的原因。他给我描述的大多数地方,我还得去看,其中有一些也许我永远也看不见了;但是它们温暖着我的心,栩栩如生地活在我心里,跟当时我们漫步穿过花园时他所塑造的形象一模一样。

同这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谈话交织的是劳伦斯作品的主体结构。经常在公园里早已空无游人的时候,我们仍然坐在长凳上讨论劳伦斯思想的质。现在来回顾这些讨论,我能发现我当初是如何糊涂,如何对劳伦斯的话的真正含义无知得十分可怜假如我真的理解了,我的生活道路就有可能改变。我们中间大多数人过的大部分生活都是被淹没的。当然,我自己的情况,我可以说,直到我离开美国,我都没有冒出水面。也许美国与此无关,然而事实始终是,在我到达巴黎以前,我没有睁大眼睛看清楚。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抛弃了美国,抛弃了我的过去。

我的朋友克伦斯基经常挖苦我的“欣快症”。这是在我非常快活时他使用的一种狡猾方法,是要提醒我,明天我就会变得沮丧。这是实话。我总是波动很大。忧郁过一阵之后,就是一阵阵过分的欢快,一阵阵恍惚的奇想。在哪个层次上我都不是我自己。这样说似乎很怪,但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要么没有名字,要么就是一个被无限拔高的叫做亨利米勒的人。例如,在欢快的情绪中,我会坐在有轨电车上把整本书滔滔不绝地讲给海迈听。海迈只知道我是个优秀的人事部经理,从不想别的。我现在还能看到有一天夜里,当我处在我那种“欣快症”状态中,他看着我时所用的眼光。我们在布鲁克林桥上了电车,到格林普恩特的某个公寓去,那里有几个妓女正等着接待我们。海迈和往常一样,开始同我谈起他老婆的卵巢。首先,他并不确切知道卵巢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就用赤裸裸的简单方式向他解释。解释了半天,海迈竟然似乎还不知道卵巢是什么,这使我突然觉得啼笑皆非,感觉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我说喝醉了酒,意思是好像有一夸脱威士忌在我肚子里一般。从关于有病的卵巢的念头中,有如闪电一般,萌生出一种热带生长物,它是由最异质的各种各样残剩物构成的,在这生长物中间,心安理得地、固执地住着但丁和莎士比亚。在这同一时刻,我又突然回想起我私下的全部思想流,这是在布鲁克林桥的中间开始的,突然被“卵巢”这个词所打断。我认识到,海迈在说“卵巢”一词之前说的一切,都像沙子一样从我身上筛过。我在布鲁克林大桥中间开始的事,是我过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的事,通常是在步行去我父亲的店铺时, 是一种仿佛在恍惚之中天天重复的行为。简单说,我开始的,是一本时间之书,是一本关于我在凶猛活动中的生活之沉闷与单调的书。有好多年我没有想到我每天从德兰西街到墨累山一路上写的这本书,但是在过桥的时候,太阳正在下山,摩天大楼像发磷光的尸体一样闪烁着亮光,关于过去的回忆开始了想起在桥上来回过,到死神那里去上班,回到太平间的家,熟记浮士德,从高架铁路上俯视公墓,朝公墓吐口水,每天早晨站在站台上的同一警卫,一个低能儿,其他正读报纸的低能儿,新起来的摩天大楼,人们在里面工作,在里面死去的坟墓,桥下经过的船只,福尔里弗航线,奥尔巴尼航线,为什么我要去工作我今晚干什么我身边那只热烘烘的眼儿,我可以把手伸到她的裤裆里,逃走成为牛仔,试一试阿拉斯加,金矿,下车转一转,还不要死,再等一天,走运,河,结束它,往下,往下,像一把开塞钻,头和肩埋在泥里,腿露在外面,鱼会来咬,明天一种新生活,在哪里任何地方,为什么又开始哪儿都一样,死,死就是答案,但是还不要死,再等一天,走运,,管它呢,如此等等。过桥进玻璃棚,每个人都粘在一起,蛆、蚂蚁从枯树中爬出来,他们的思想以同样的方法爬出来也许,高高凌空于两岸之间,悬在交通之上,生死之上,每一边都是高高的坟墓,燃烧着落日回光的坟墓,悄悄流淌的河流,像时间一样流动,也许我每次经过那里,总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拽我,拼命劝我接受它,让我自己来告诉人们;不管怎么说,每次我从高高的桥上经过,我都真正是独自一人,无论什么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本书就开始自动写作,尖叫着说出我从未吐露的事情,我从未说出的思想,我从未作出的谈话,我从未承认的希望、梦想、幻觉。如果这就是真正的自我,那么它是奇异的,而且它似乎从不改变,总是从上一次停顿中重新开始,以同样的情绪继续着,这种情绪我小时候就碰到过。当时我第一次一个人上街,在沟里污水结的冰中冻住了一只死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一时刻起,我懂得了什么是孤独: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活的东西,每一样死的东西,都有其独立的存在。我的思想也有着一种独立的存在。突然,看着海迈,想起那个陌生的词“卵巢”现在它比我全部词汇中的任何一个词都陌生这种冰冷的孤独感支配了我,坐在我旁边的海迈是一只牛蛙,绝对是一只牛蛙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我正头朝下从桥上跳下去,钻进原始沼泽的淤泥中,腿露在外面,等着被鱼咬上一口;就像那位撒旦一样,冲过九重天,冲过坚固的地心,头朝下,冲撞到地球的最深处,地狱的最黑暗、最厚实、最炎热的深窝里。我正走过莫哈维沙漠,我旁边的那个人正等着夜幕降临,好扑到我身上,将我杀死。我又走在梦幻世界里,一个人在我头顶上的绷索上走,在他头顶上,又有一个人坐在飞机上,飞机在空中用烟雾拼写字母。吊在我膀子上的那个女人怀孕了,过六七年以后,她肚子里装着的这个小家伙将能够读出空中的字母,他或她会知道,这是一支香烟,再后来可能会学会抽烟,也许一天一盒。在子里,每一个手指上,每一个脚趾上,都长出了指甲、趾甲;你可以就此打住,停留在一个脚趾甲上,可以想像的最小的脚趾甲上,为了要想像出它的样子,你会撞破你的脑袋。在分类账的一边,是人类写的书,包含着这样一种智慧与愚蠢、真与伪的大杂烩,以至于即使一个人活得像玛土撒拉玛土撒拉:旧约全书中的人物,据说他活了969年。译者一样长寿,也不可能将这种杂烩清理妥当;在分类账的另一边,是脚趾甲、头发、牙齿、血、卵巢一类的东西,只要你愿意,是所有数不清的,用另一种墨水、另一种文字一种不可理解、不可破译的文字写的东西。牛蛙眼瞄准着我,就像嵌在冷冰冰的脂肪里的两颗领扣;它们嵌在原始沼泽淤泥的冰冷潮气中。每一个领扣都是一个卵巢,在眼球的冰冷的黄色脂肪中毫无光泽,产生了一种地下的寒冷,地狱的滑冰场,人们都颠倒着站在冰里,腿露在外面,等待着被咬一口。在这里,但丁独自一人走着,被他的梦幻压弯了腰,在走了无数圈以后,在他的作品中渐渐走向天堂,登上天使宝座。在这里,莎士比亚以和蔼的表情陷入了无尽的狂热沉思,然后以致的四开本和影的方式出现。费解中的朦胧白雾被阵阵笑声一扫而光。从牛蛙眼的中心放出纯粹洞察力的整齐的白色辐条,不可注解和归类,不可计算和界定,只是盲目地在千变万化中旋转。牛蛙海迈是在高悬于两岸之间的通道上产生的一个卵巢蛋:为他,摩天大楼建造起来,荒野被开垦,印第安人遭屠杀,野牛遭灭绝;为他,孪生城市由布鲁克林大桥所联结,沉箱下沉,电缆架在一座座高塔上;为他,人们倒坐在空中,用烟与火写字;为他,发明了麻醉药、麻醉钳,以及能摧毁眼看不见的东西的贝尔塔巨;为他,分子被打破,揭示出原子是不以物质为转移的存在;为他,每天晚上星星被用望远镜扫视,正在诞生的世界在妊娠中就被拍下照来;为他,时空的屏障遭蔑视,无论是鸟的飞行还是行星的旋转,一切运动都由自由的宇宙的严正教士作出无可辩驳、无可否认的解释,然后,在桥中间,在散步中间,始终在什么中间,谈话中间,做爱中间,我一再确信,我从未做过我要做的事情,由于没有做我要做的事情,我心中便滋生出这种创造,它不过是一种纠缠的植物,一种珊瑚般的生长物。它剥夺一切,包括生命本身,直至生命变成了这种被否定但又不断维护自己权利的东西,同时制造生命,杀死生命。我能看到,死后一切还在进行,就像毛发长在尸体上,人们说“死”,但是毛发仍然证明着生。归结底没有死,只有这种毛发与指甲的生。体死亡了,神熄灭了,然而在死亡中,有些东西仍然活着,剥夺空间,产生时间,创造无尽的运动。通过爱,或者通过悲痛,或者通过天生一只畸形脚,都会产生这一切;原因算不了什么,事件才是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词无论这个词是什么,是疾病还是创造,它都仍在蔓延;它将不断蔓延、蔓延,超越时空,比天使活得更长久,使上帝退位,使宇宙没有支撑。任何一个词都包含了所有词为他,这个通过爱、通过悲痛,或通过无论什么原因而变得超然的人。每一个词都要溯源,而这源头已经迷失,永远不会找到,因为既无始也无终,只有在始与终当中自我表现的东西。所以,在卵巢的电车上,有着由同一材料构成的人与牛蛙的旅行,他们不比但丁更好,也不更坏,但是却无限不同,一个不确切知道任何一件事物的意义,另一个太确切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因此在始与终当中两者都迷失与糊涂,最终卵子在格林普恩特的嘉娃街或印度街产下来,被几个扭动着著名软体动物一类的卵巢的无实质的妓女带回到所谓的生活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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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四章2

现在被我视为我适应时势或不适应时势的最佳证明是这一事实:我对人们正在写或谈论的事情,没有一件有真正的兴趣。只有那种物体纠缠着我,那种独立的、超然的、无意义的事物。它也许是人体的一部分,或者是歌舞剧院的一截楼梯;它也许是一个大烟囱,或者是我在沟里发现的一个纽扣。不管它是什么,它使我能够开火、投降,然后签字。我周围的生命,构成我所了解的那个世界的人,我是不能给他们签字的。我肯定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就像食人者在文明社会范围之外一样。我充满着对自体的违反常情的爱不是一种哲学爱好,而是一种强烈的,绝对强烈的饥饿,好像在每一个无视其价值的被丢弃的事物中,都包含着我自己再生的秘密。

生活在一个新事物层出不穷的世界上,我却依恋于旧事物。在每一个事物中,都有一个细小的分子,特别值得我注意。我有显微镜一般的眼力,可以看到瑕疵,看到我认为是构成事物自身美的丑的颗粒。无论什么东西将这事物搁置一边,或者使它不适用,或者给它一个年代,都使它对我有吸引力,使我对它感到亲切。如果说这违反常情,那么这也是健康的,因为我并不注定属于这个在我周围冒出来的世界。很快我也会变得像这些我所崇拜的事物一样,成为一件被搁置一边的事物,一个无用的社会成员,然而我能够给人娱乐,给人教导,给人养分。当我有愿望的时候,当我渴望的时候,我可以从任何一个社会阶层,找出任何一个人来,让他听我说话。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他着迷,但是,像一个魔术师,或者巫师,只有在鬼魂附在我身上的时候才行。从本质上讲,我在别人那里感觉到一种不信任,一种不安,一种敌意,因为这种敌意是本能的,因而也是不可改变的。我应该当一个小丑,它可以提供给我最广泛的表达范围,然而我低估了这个职业。假如我成为一个小丑,或者甚至一个歌舞杂耍演员,我就会成名。人们会欣赏我,恰恰因为他们不理解;但是他们会理解,我不必被理解。这起码也会是一种宽慰。

我始终对此感到很惊诧:只是听我说说话,人们竟然就会轻易激怒起来。也许我的话有点儿放肆,虽然我经常全力以赴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一个句子的措词,一个不幸的形容词的选择,脱口而出的话语,有忌讳的话题的提及一切都联合起来使我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成为社会的敌人。无论事情开头如何好,迟早他们会发现我的毛病。如果,比方说,我是谦虚而恭顺的,那么我就是太谦虚、太恭顺了;如果我是快乐而一时冲动的、大胆而鲁莽的、那么我就是太自由、太快乐了。我从来不能和我碰巧与之谈话的人完全合拍。如果这是一个生死问题那时候对我来说,一切都是生与死或者这只是在某个熟人家度过一个愉快夜晚的问题,全都是一回事。有我发出的震撼、暗示和潜台词,这一切令人不快地冲击着气氛。也许,整个晚上他们都被我的故事逗乐,也许他们经常会被我逗得捧腹大笑,一切都似乎是好兆头,然而像命中注定一样,在晚会结束以前,必然会生出事来,某种震撼发出来后,使枝形吊灯都玎玲作响,或者使某个敏感的家伙想起床底下的尿壶。甚至在笑声尚未消失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感受到恶意了。“希望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他们会说,但是伸出的湿漉漉的、没有生气的手,却与口中的话不相一致。

不受欢迎的人天啊,现在我才明白了呀没有挑选的可能:我只好接受到了手的东西,学着喜欢它。我只好学着同渣滓生活在一起,像褐鼠一样游水,要不就得淹死。如果你选择加入这一伙,你就有了免疫力。你被接受,受到欣赏,你也就必然废弃了你自己,使你自己同这一伙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同时在梦想,你可以做你的梦,但是如果你梦见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你就不是一个在美国、属于美国的美国人,而是一个非洲的霍屯督人,或者一个卡尔梅克人,或者一只黑猩猩。一旦你有“不同的”想法,你就不再是一个美国人。一旦你成为某种不同的东西,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在阿拉斯加,或者复活节岛,或者冰岛。

我说这话是带着积怨,带着嫉妒,带着恶意的吗也许。也许我遗憾我未能成为一个美国人。也许。我现在的热情,这又是美国的了。我带着这种热情,正要产生一座巨大无比的大厦,一座摩天大楼,它无疑会在其他摩天大楼消失之后仍然长久存在,但当产生它的那个事物消失时,它也会消失。一切美国事物有一天都会消失,比希腊、罗马、埃及的事物更完全地消失。这便是将我推出温暖舒适的血流之外的想法之一,在血流中,所有的野牛,我们都曾和平地放牧。这是一种引起我无限悲痛的想法,因为不属于某一持久的事物是极端痛苦的;但是我不是一只野牛,也不想成为一只野牛。我甚至不是一只神的野牛。我溜出去重新加入一种更古老的意识流,一种先于野牛的种类,一种将比野牛更长久存在的种类。

所有事物,所有不同的生物与非生物,都像脉络般布满着深蒂固的特点。我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便是深蒂固的,因为它与众不同。我说了,这是一座摩天大楼,但是它不同于通常的美国式摩天大楼。在这座摩天大楼里,没有电梯,没有可以往外跳的第七十三层楼的窗户。如果你倦于往上爬,你就是倒霉的臭屎。在大厅里没有写着姓名房号的小格子。如果你要寻找某个人,你就得自己寻找;如果你要一杯饮料,你得到外面去买。在这幢建筑物中没有苏打水饮水槽,没有雪茄商店,没有电话亭。所有其他摩天大楼都有你要的东西。这一座摩天大楼只含有我要的东西,我喜欢的东西。在这座摩天大楼的某个地方,瓦莱丝佳有着她的存在,我鬼使神差,正要去她那里。她暂时一切都好,瓦莱丝佳,因为她就这样躺在六英尺深的地下,现在也许已经被蛆虫吃干净了。在她有体的时候,她是被人蛆吃干净的,这些人蛆不尊重任何有着不同色彩、不同味道的东西。

令瓦莱丝佳伤心的,是她血管里流着的黑人血。这使她周围的每个人都感到不快。她使你意识到这一点,无论你是否愿意。我说的是黑鬼的血,以及这样一个事实:她母亲是一个妓女。当然,她母亲是白人。父亲是谁,没人知道,连瓦莱丝佳本人也不知道。

开始,一切事情都很顺当,直到有一天,一个来自副总裁办公室的好管闲事的小犹太人碰巧发现了她。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说他想到我雇了一个有色人种的人当秘书,就吓坏了。他说起来就好像她会给送信人传染瘟疫。第二天我就受到训斥,就好像我犯了渎圣罪。当然,我假装说,除了她极其聪明能干以外,在她身上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最后,总裁亲自手。他找瓦莱丝佳面谈了一会儿,用了很多外交辞令,建议在哈瓦那给她一个更好的职位。一句话没提肤色的事,只是说,她的工作很出色,他们想提升她让她去哈瓦那。瓦莱丝佳怒气冲天地回到办公室。她在发怒时是极其动人的。她说她寸步不让。斯蒂夫罗美洛和海迈当时都在场,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在吃饭当中,我们有点儿喝醉了。瓦莱丝佳的嘴不停地在那儿讲话。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要进行斗争;她想知道这是否会对我的工作不利。我平静地告诉她,如果她被开除,我也退出。她假装一开始不相信我的话。我说我是说话算数的,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似乎被彻底打动了;她抓住我的两只手,轻轻握住它们,热泪滚滚而下。

这就是事情的开始。我想,正是在第二天,我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对她着了迷。她坐在我对面读纸条,读完时,她正视着我的眼睛,说她不相信纸条上的话。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一起去吃饭,我们喝得更多,还一起跳舞。跳舞时她挑逗地紧贴着我。碰巧这个时候,我老婆正准备再堕一次胎。跳舞时我把这事告诉了瓦莱丝佳。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说“为什么你不让我借给你一百美元呢”第二天晚上我带她回家吃饭,我让她把那一百美元递给我老婆。我很吃惊,这两个人竟会相处得这么好。那天晚上就这样决定了:堕胎那天瓦莱丝佳到家里来,帮忙照顾小孩子。那一天来到了,我给了瓦莱丝佳一个下午的假。她离开一小时左右,我突然决定那天下午我也得请假。我就前往十四街看歌舞表演。在距离剧院还剩一个街区时,我忽然又改变主意。这是因为我想,如果发生什么事如果老婆一命归西我却看了一下午歌舞表演,我是要感到不舒服的。我在附近转了几圈,在便宜的拱廊商店进进出出,然后便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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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四章3

事情的结果往往不可思议。为了想办法逗小孩子玩,我突然想起我祖父在我小时候给我玩的一种把戏。你用多米诺骨牌搭起高高的军舰,然后你轻轻拽桌布,上面的军舰就滑动起来,一直滑到桌子边缘,那时候你猛地一拽,多米诺骨牌就统统掉到地板上。我们三个人试着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后来孩子困了,她就蹒跚地走到隔壁房间,睡着了。多米诺骨牌撒了一地,桌布也在地上。突然,瓦莱丝佳倚着桌子,舌头深深地伸入我的嘴里,我的手夹在她两腿中间。我把她按倒在桌上,她的两腿缠绕着我。我感觉到一块多米诺骨牌就在我脚下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的舰队的一部分。我想起我祖父有一天坐在长凳上,如何警告我母亲,说我太小,不要读书读得太多,他眼睛里露出忧郁的神情,一边用滚烫的熨斗熨着一件上衣湿漉漉的衣缝;我想起第一义勇骑兵团对圣胡安山的进攻;想起我经常在工作凳旁读的那本大书中特迪率领他的义勇军冲锋的图片;我想起缅因号战舰从我在那间有着带铁栏杆窗户的小房间中的床上漂浮过去;想起海军上将杜威;想起施莱和桑普森施莱和桑普森:二人均为美国海军军官。译者;我想起我那次没有去成海军造船厂,因为在半路上我父亲突然记起那天下午要去看医生,当我离开医生的诊室时,我就此没有了扁桃体,也不再相信人类我们还没有完事,就听得门铃响,是我老婆从屠宰场回来了。我一边扣上裤子上的纽扣,一边穿过门厅去开门。她脸色煞白,看上去好像她再不能经历另一次流产了。我们让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收起多米诺骨牌,把桌布放回桌上。就在第二天夜里,我在一个酒吧间里要去上厕所,碰巧走过两个正在玩多米诺骨牌的老家伙身边。我不得不停下片刻,拾起一张骨牌。一到骨牌,就立即回想起战舰,及其掉在地板上发出的哗啦声。随着军舰,我的扁桃体和对人类的信念全消失了。所以每次我走过布鲁克林大桥,向下眺望海军造船厂,我都感到好像我的肠子在掉出来。在桥上,高高悬在两岸之间,我总是感到我好像挂在一片空白之上;在那上面,一切发生过的事都使我觉得好像是不真实的,而且比不真实的更糟不必要的。这座大桥不是把我同生活、同人们、同人们的活动连结起来,却似乎把一切联系都打破了。我走向此岸还是彼岸,并无什么区别:两边都通向地狱。不知怎的,我竟会割断了我同人类之手和人类之心正在创造着的那个世界的联系。或许,我的祖父是对的,也许我在萌芽状态中就被我读的那些书搞糟了,但是,我受书支配的时代早已过去,实际上我早就不读书了,然而痕迹仍在。现在对我来说,人们就是书,我从头到尾读完它们,就将其抛到一边。我一本接一本地将内容吞下去。读得越多,我越变得不满足,没有限度,没完没了,直到在我心中开始形成一座桥,将我又同我从小被隔开的生活流连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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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第五章1

一种可怕的孤寂感。它多年来一直笼罩着我。如果我要相信星座的话,我真该相信我完全受土星支配。我碰到的事都发生得太晚,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意义了。甚至我的出生亦如此。预定圣诞节出生,却晚生了半小时。我总是认为,我本该成为一个人由于生在12月25日而命中注定要成为的那种人。海军上将杜威出生在那一天,因而就是耶稣基督就我所知,也许还有克利希那穆尔提克利希那穆尔提1895:印度教哲学家,曾自称是佛陀转世、众生救主。译者。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本该成为的那种人。但是由于我母亲子紧闭,就像章鱼一样把我缠在其掌握之中。我是变了形生出来的换句话说,体格很不好。他们说我指的是星相学家我慢慢会好起来的;事实上,未来应该是相当辉煌的,但是未来关我什么事12月25日早晨,如果我母亲在楼梯上绊一跟头,倒也许会更好;也许会使我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因此,当我尽量思索毛病出在哪里的时候,我就不断往前追溯,直至无法说明其原因,只能用出生过了时辰来加以解释。就是我母亲,虽然说话刻薄,似乎也有点儿理解这一点。“总是落在后面,就像一条牛尾巴。”她就是这样来形容我的。可是,她将我硬留在体内,结果过了时辰,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命运准备好让我成为如此这般的一个人;星宿都在其应有的位置上,我遵照星宿的指引,挣扎着要生出来,但是我对要生我出来的母亲无法选择。也许,在周围环境下我没有生成一个白痴算是幸运,然而,有一件事似乎很清楚这是25日遗留给我的我天生有着耶稣殉难的情结。更确切地说,我天生是个盲信者。盲信者我记得这个我从小就被人用来指责的词,尤其是父母的指责。盲信者是什么是一个热烈地相信并拼命按其信条行事的人。我总是相信些什么,于是就遇上了麻烦。我的手心挨揍越多,我就越坚定地相信。我相信而其余的世界则不相信如果只是一个忍受惩罚的问题,人们会继续相信,直至最后;然而世界上的事情要难办得多。你不是受到惩罚,而是被暗算,被掏空,你的立足之地没有了。我想要表达的甚至不是背叛的意思。背叛尚可理解,尚可与之斗争。不,这是一种更恶劣的东西,比背叛还不如的东西。这是一种使你弄巧成拙的怀疑主义。你永远将能量消耗在使自己取得平衡上。你被一种神上的眩晕所支配,你站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头发直立,简直不能相信,你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是由于过分热情,由于热望要拥抱人们,向他们表示你的爱而造成的。你越向世界伸出你的手,世界就越往后退缩。没有人需要真正的爱,真正的恨。没有人要你将手伸到他神圣的内脏中去这只适合于献祭时的教士。在你活着的时候,在血还热着的时候,你就要假装没有血这一类东西,在体之下没有骨骼这一类东西。莫踏草地这便是人们借以安身立命的座右铭。

如果你足够长久地在这深渊的边缘不断保持平衡,你就会变得十分内行;无论怎么推你,你总能恢复平衡。处于不断的平衡中,我发展了一种极度的快乐,可以说,一种不自然的快乐。今天世界上只有两个民族懂得这一句话的意义犹太人与中国人。如果你碰巧两者都不是,那你就处于陌生的困境之中。你总是嘲笑不合时宜。当你实际上只是倔强与坚韧时,你却被认为残酷,没有心肝;但是如果你人笑亦笑,人哭亦哭,那么你就得准备好人死亦死,人活亦活了。这意味着你既是健全的,又是最糟糕的。也就是说,你既活着又已死去,只有当你死去的时候,你才活着。在这家公司里,世界总是呈现正常的模样,即使在最不正常的情况下亦如此。没有什么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只是思想使然。你不再相信现实而相信思想。当你被推下深渊的时候,你的思想伴随着你,它对你毫无用处。

在某种意义上,在某种深刻的意义上讲,基督从未被推下深渊。正当他摇摇欲坠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反弹力,这股抗拒的回流出现了,阻止了他的死亡。人的整个抗拒冲动好像盘绕成一块巨大的惰体,从而创造出人的整数,数字一,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有着无法解释的复活,要解释除非我们接受这一事实:人们总愿意并准备否定他们自己的命运。大地在运行,星球在运行,但不是人在运行:构成世界的一大批人是以惟一的一个整体形象出现的。

如果一个人不像基督那样殉难,如果一个人能够活下去,超越绝望感和无用感,那么另一桩难以理解的事就发生了。好像一个人实际上死了,又实际上复活了;一个人像中国人一样,过一种超常态的生活。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快乐、健康、无动于衷,均不合乎自然。悲剧意识消失了:一个人像一朵花、一块岩石、一棵树一样活着,既服从自然,又反对自然。如果你最要好的朋友死了,你甚至不费心去参加一下葬礼;如果一个人就在你眼跟前被有轨电车撞倒,你却无事一样,继续走你的路;如果战争爆发,你让你的朋友们上前线,而你自己却对这场战争毫无兴趣,等等,等等。生活成了一种公开的展示,如果你碰巧是一位艺术家,你就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场面。孤独消除了,因为一切价值,包括你自己的价值,都遭到摧毁。只有同情盛行,然而这不是一种人的同情,一种有限的同情这是一种洪水猛兽,一种邪恶之物。你无所顾忌,因而你可以为任何人、任何事牺牲你自己。同时,你的兴趣,你的好奇心,却以令人讨厌的速度发展着。这也是可疑的,因为它能够使你喜爱一个领扣,也能使你喜爱一个事业。事物之间没有本的、不可改变的区别:一切都是流变,一切都不长久。你的存在的表面在不断瓦解;但是在内部,你却变得像金刚石一样坚硬。也许正是你这个坚硬的、磁的内核,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把他们都吸引到你这边来。有一件事是肯定无疑的,就是当你死而复活的时候,你属于大地,而任何属于大地的东西,都不可分割地属于你。你成了一种畸形的自然,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你将永远不会再死,而只是像你周围的现象一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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