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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柔云慈蔼地向骄阳依偎过去,遮住了些许冲霄的光焰。

早露之后的艳日,阳光穿射过高大浓荫的绿树,已散碎成透明光点洒落在何弄雪的脚边,她坐在池塘畔绿荫下的石凳,感觉到几许清凉意。

这是一天当中最宁静的一段时光,大娘和弟妹们熬不住酷热,必须偷闲打个盹儿;此刻没有人需要她,正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时候,可以拥有一点私人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活儿。像现在,她挑一处清凉角落,意熊优闲地在自己新手绢的一角,精绣一枝清冷幽绝的寒红梅,和一个小小的雪字。

去年,她日日焚香沐浴,静斋三个月,绣出一幅观音大士佛像,作为大娘的生辰贺礼,终于得到大娘的一句夸赞,如今那幅观音大士正供奉于佛堂中。

“弄雪,弄雪!”

何府的姨娘崔香琬语笑嫣然地向她走来。“这么大热天的,你不小睡一会儿,哪有精神干活呢?听姨娘的,有再多的活儿也得等日头偏西了再做,做不完的有姨娘帮你。”她是个性情温婉的好女人,在这个家,也只有她对待弄雪是慈祥而真挚的。

“姨娘,请坐。”弄雪起身招呼。“我只是偷空绣点东西,没什么啦!”

“在绣花呀,给姨娘瞧瞧好吗?”

“你可别笑我。”

“怎么会呢!”崔香琬笑著接过那条淡黄色手绢,只见横斜的疏枝上几点寒梅,光瞧著便彷佛已闻到幽淡的一缕梅香,使人爱不释手,不禁喷喷称奇:“怎么同样是一双手,十根手指,长在你身上便像仙人指似的灵活、能干,做什么像什么,从没半分差错;我的呢,又粗又笨,中看不中用。”

“姨娘说笑了。”弄雪没有自得之色,柔静地等她欣赏够了,才接回来收尾。

崔香琬实在很喜欢这姑娘,可惜她的能力有限,即使有心帮助弄雪,又怕弄巧成拙,反使得夫人更加亏待弄雪。

细瞧弄云的长相模样,有时她不禁会想,难怪何夫人处处看弄雪不顺眼,专爱找她的碴儿,实在是因为弄雪太显眼了。

夫人亲生的掌上明珠何初蕊,亦是形容高雅、气质绝伦的美人,自信貌比玉娇,体态婀娜多姿,只可惜,她的身边有个何弄雪。

初次见到弄雪的人,总会目不转睛的凝望著她,根本忘了屋子里还有其他女人。

她美得无法隐藏,娇艳夺人之目,神韵摄人之魂,如似用白玉雕琢成的人间仙子,温润秀洁是其质,柔美清绝乃其躯,天香国色的绝世之美,让见过她的人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记忆中,崔香琬不曾见过何弄雪笑上一笑。

弄雪是不笑的,却没有人感到太奇怪。或许因她天生自有一股静蕴恬雅的温婉气韵,教人欣然感受到她的柔顺可亲近,而非冰冷寒人心的,不笑,无损于她的美、她的柔、她的娇,所以也就无人去深究缘由了。

崔香婉暗地对弄雪抱以无限的同情,进何府十四年,亲眼目睹弄雪在夫人和初蕊的欺负下成长,换作是她,她也笑不出来。

她不敢管夫人的所作所为,只有暗叹在心。

“弄雪,昨晚的团圆宴十分热闹,你怎么没去呢?”她欲逗弄雪开心,满是兴致的说:“老爷这次上京回来,身旁多了位贵客,你猜猜是谁?此人非比寻常,就是二十岁即考中进士,而且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初蕊她大姨妈的独生爱子,夫人的好外甥,也就是你的表哥,姓曹名修字功霖。”

弄雪抬起头,凝视崔香琬愉快的脸,不明白她为何解释得这么详尽。大娘的娘家亲人每次来访,大娘总是支开她,将她视同外人,而弄雪也对那群势利的亲戚没兴趣,不来烦她最好了,乐得轻松。

“昨夜,老爷吩咐在水阁设宴,名为团圆宴,其实是藉全家团聚之名,让曹少爷和初蕊见上一面,如此才不致遭人非议。老爷还请人来唱戏,只不见你去。”

“我人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弄雪恬适地说。

香琬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定是夫人派丫头去告之弄雪不必赴宴。她是在防范弄雪,因为弄雪太美,而她又太中意曹修这个女婿人选之故。

崔香琬真为弄雪感到难过,好的东西永远轮不到她。不知她心里怎么想?是否存有不平之念和愤慨之心?

然而,弄雪仍是她所熟悉的何弄雪,似一株娇柔美丽的海棠花,带著三分抚媚的依人神态,冰肌玉骨,暗香盈袖,但是,又有谁真花了解海棠花的心事呢?

十七年了,何夫人蓝月凤一直没法子接纳这位庶出之女;弄雪降生于何府,著实是对她的尊严一记狠命的打击。

蓝月凤本身妒心奇重,弄雪的生母柏姬只是她身边一个陪嫁的丫头,被何进绅看上,和她这个正室大人同时怀孕不说,而且比她抢先一步提早生产,蓝月凤一时气不过,郁怒攻心,动了胎气,阵痛三日三夜险些死去,最后虽然母女均安,却因伤了身子,从此不能怀孕。

这夺夫之恸,断嗣之悲,化成一把熊熊的恨火燃烧著蓝月凤的心,她真恨极了柏姬!低贱的婢女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已是该死,竟胆敢与位尊荣宠的夫人一别苗头,抢先生下何府的长女,又害苦她从此不能受孕。她绝不原谅这个贱婢,她也要狠狠地撕裂柏姬的心,将柏姬赶去厨房,隔绝她们母女,从此不准柏姬再踏进正屋一步,由上房的贴身丫鬟贬为最粗贱的灶下婢。她要柏姬从此与灶灰为邻,要她成天蓬首垢面,好比掉落泥淖中的鲜花,看她如何再去勾引男人。

为挽回颜面,蓝月凤为自己生的女儿命名“初蕊”,暗喻何初蕊才是何进绅名正言顺的长女。若不是算命仙铁口直断说何初蕊的生辰八字太好,乃是诰命夫人的贵相,只怕两名女婴的生辰也将被暗中偷换。

而弄雪毕竟是何进绅亲口承认的骨肉,姓的是何。她不得不收容弄雪在房里由奶妈扶养;而柏姬不是正式的妾,只是一名女婢,蓝月凤因而可以任意处置柏姬。

蓝月凤空有最高贵的相貌,最强烈的妒火,也改变不了“无子”的命运,暗地里流尽了伤心泪也枉然,以致不得不听从娘家父母的规劝,主动为何进绅纳妾,人选是她远房的一名穷表妹,名唤香琬,图的正是她家贫人温驯,日后不致骑到她头上来。

香琬先后产下二子,但从不敢露出一丝骄态,两名分别为十三岁和十一岁的儿子也照规矩叫她姨娘,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只是代替蓝月凤产子的工具,不敢妄想争取不该得的地位,这也是因为她不太得宠。

何进绅是道道地地的商人,虽常与一班名流歌台舞榭,吃花酒,玩姑娘,但那只是应酬,他压根儿不会迷恋任何女人。

蓝月凤坐稳了何夫人的宝座,却因丈夫的重利而轻情爱,内心不时有一股闷气无处宣泄,需要找个人出出气!自己的宝贝女儿碰不得,欺压香琬会招来妒妇之名,两个儿子虽不是亲生,将来也还要倚靠他们养老送终,挑来拣去,也只有无母护翼的弄雪最不需顾忌,她这个做娘的“管教”女儿可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不过三数年,柏姬即病死在柴房,仍无法稍减蓝月凤厌恶弄雪已然根深柢固的心态。

弄雪一直没有享受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初蕊能在这个家中呼风唤雨,乐天又胆大的深信算命之言,断定自己的未来定比今天更加风光、神气,以至于养成自私自利又骄纵霸道的脾气。相反的,弄雪有的只是天生禀赋聪颖,蕙质兰心,兼之处境不同于任何人,自幼受尽委屈,养成一颗坚贞耐寒,却又玲珑剔透的心。

然而,美丽藏在深闺无人识,又有何用?

弄雪今年十七了,该是找婆家的时候,蓝月凤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反而先为初蕊的终身大事操心,崔香琬几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提起。

“啊,完成了。”弄雪低叹,是愉悦的口气。

“绣得真好。”香琬诚心的赞美,看得出弄雪是十分愉快的,但她依然没有笑,眼神是冷凝不动的。

崔香琬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这张她所见过最美丽的脸庞,看似柔弱不堪一击,却能够在这个对她充满歧视和冷落的家中成长得如斯美好,她的内心绝不似外表那般脆弱,反而坚强而倔强地绽放她的美丽给对她心怀恶意的人看!香琬有一股直觉,弄雪必须离开这个家,离开轻贱她出身的何姓人,她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快乐,或许那个时候她就会笑了吧!而女子欲离开家庭,只有嫁人一途。

“弄雪,你想过将来要许配什么样的夫婿没有?”

“姨娘!”她不似羞窘,是有点懊恼。

“这里没有别人,咱们私下聊聊,也不碍著什么。姨娘想了解你心里想的,日后有机会在老爷耳边旁敲侧击,点醒点醒,才不致配错姻缘啊!”

“没有用的,姨娘。”何弄雪抬头看天,摇了摇头。“爸的性子你也晓得,他不会在乎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只要有人来提亲,那个人又对他有点好处的,他会马上嫁掉我。”

没有人知道,多少个夜里,她独白遥单幽暗的远天,胸中那一颗宛如被俘于无边罗网中的悸悸芳心,多么渴望随著星子一同飘扬逍遥放天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奈何等待她的只是与那不息的风一同叹息罢了!

嫁人,就会有好结局吗?

“我不相信男人可以带给女人幸福,我讨厌男人!”何弄雪有些痛苦呐说。

“不,”崔香琬呆了呆。“弄雪,你哪学来的怪念头?”

“我有头脑,我会思想。”弄雪加强语调的说。“姨娘,在这个家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好,我忍不住要告诉你藏在我心中很久的话:我恨自己不生为男儿身!生为女子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这一生的幸福与否全操纵在男人手中,在家中没有地位,甚至,连婚配的对象均由不得自己,嫁得好或嫁得不好,全看老天爷保佑与否,这是多么可怕的事;为什么自己一生的命运要任由他人安排呢?我不懂这个社会为什么对女人如此不公平!”她说话的声音富于感情,她的脸庞更是生动地泛起红晕,显然这些话全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弄雪──”崔香琬震惊不已,声音是颤动的,这样的话岂是一名闺女想得出来、说得出口?这是读书的后遗症吗?她有点后悔常拿儿子的书给弄雪看。何进绅虽让女儿读书识字,却不外读一些女箴、闺女训之类三从四德的书,教导女子要屈己从人,孝顺父母,尊敬丈夫……可是,弄雪感到不满足,暗地里央求姨娘带书给她,一有机会就躲在帘后偷听先生为大弟讲解四书五经和历代文史掌故,尤其是诗词,她听一二遍即能熟记于胸。大弟何朝宗颇有天才,四岁启蒙,十三岁即熟读四书,何进绅对他的期望很大,冀求付朝一日也能改换门楣,富、贵双全。但是弄雪她可是个姑娘家呀,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吗?

“我讨厌男人,因为男人最是自私无情。”

何弄雪的语气坚定,面容冷例。“大娘讨厌我,苛待我,憎恶我的存在,可是我并不恨她,因为我了解真正的祸源来自我爹。他糟蹋我亲娘,毁了她的一生,非但不感到罪过,更无心弥补,任由我娘年纪轻轻就满腹怨气的病死柴房。当年他若肯站出来为我娘说一句话,给娘一个侍妾的名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他自私地玩弄一名婢女,又狠心地抛弃她,冷酷无情地埋葬了一个女人的性命;他等于杀了一个人,但为什么没有人责备他一句?反而都说我娘是祸水,是勾引主人的贱婢,我娘有能力反抗吗?不,她太卑微了,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她掩住脸,眼眶不自禁地潮湿了。

香琬怔住了,下意识的伸手拥住弄雪,给她温暖。她从来不曾从弄雪的角度去看待柏姬的不幸,因为她尊敬她的丈夫,她敬畏他,不敢去想他也有错的时候。

她的心田充满怜惜,同情地说:“老爷毕竟是你爹,他抚养了你。”

“是的,他给我吃饱穿暖,没让我也病死柴房,人人都夸他有情有义。”弄雪冷淡的口吻,冰寒的眼神,在在教香琬吃惊。“你以为大娘因何长久以来一直薄待我?你以为初蕊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轻视我,欺负我这个姊姊?因为,没有人给我倚靠。我一出生就失去亲娘,爹爹也不在乎我过得好不好,没有人保护我,没有人心疼我,‘打狗要看主人’,那么无主的狗只有任人欺凌了。”

崔香琬无法否认弄雪,真的,只要何进绅多疼弄雪一点,就像他疼爱朝宗、耀宗一样,这个家就无人敢欺负她了。

她叹息了一声。“弄雪,你的想法令我吃惊,可是我居然无法驳倒你。或许你是对的,老爷对你娘是自私无情了些,但并不表示所有的男人都一样,这世上必定也有多情尚义的好男儿。出嫁吧!离开这个家,你会幸福快乐起来,我有这个预感。”

“姨娘!”弄雪十分感动,眼睛濡湿地偎进她怀里。“也只有你会心疼我了,我好羡慕弟弟妹妹有亲娘疼爱。”

“姨娘也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位好女儿。”

崔香琬轻抚她的背脊,突然把脑筋动到曹修头上。

今年二十三岁的曹修正当年少,他饱读诗书,几乎不问世事,一直在顺境中成长,他正怀抱满腔的热血,崇尚公理正义,纯洁的心还没有变得世故、功利,今日的曹修会看重爱情甚于名利。香琬觉得,这是弄雪最好的机会了。

曹修不是书呆子,更非鲁男子,一旦他见著弄雪,九成会迷上比初蕊加倍美丽的何弄雪,只要他坚持非弄雪不娶,这亲事就一定成;他是曹家的独生子,两老不至于甘冒绝后的险而反对到底,好歹弄雪也是何府的大小姐。至于何进绅方面,只要有女入宫门,谁去嫁都成。香琬相信,曹修必能挖掘出潜藏于弄雪心灵深处的某些特质,他会看重弄雪美好善良的一面,弄雪值得他爱,有了爱,弄雪会快乐起来的。

唯一的阻碍,便是蓝月凤和何初蕊。

她不认为初蕊和曹修会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曹修对女性的幻想和期待全来自书本印象,他只瞧见初蕊美丽的外表,却不知道她的脾气既臭且硬,骄横霸道又爱摆架子,欠缺如弄雪天性怀就的一颗慧心,她倒觉得初蕊适合做商人妻。

只是,蓝月凤的手段教人害怕,到时候老爷若不肯维护弄雪……

“姨娘,你在想什么?叫你也没反应。”

“哦,我……在考虑该不该把唐史拿给你看。”

“我想看,我要看。”弄雪有些激动。“姨娘,求求你!我多么渴望知道过去的历史,李世民、李靖、秦叔宝、尉迟恭、房玄龄、杜如晦……唐朝的开国史最是精采动人,那么多的英雄豪杰、智士谋臣,全臣服于李世民一人,可见李世民的胸襟和手腕有多么了不起,真可谓驰走风云,鞭挞海岳,思之令人神往不已。”

“好,好,好!我去拿,你到水阁等我。”来之前,她瞧见曹修的背影往那方向而去。

至少,该给弄雪一次机会。崔香琬是这么想的。

※※※

水阁,筑在荷塘中央。

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亭亭出水的荷叶,淡淡清幽的荷风送香,洁净无瑕的花朵开出富豪人家独享的清韵芬芳。

曹修在九曲桥上漫步赏荷,步履是坚定自信的,面庞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彷佛这滔滔浊世中没什么可以打击到他,此刻的他正处于人一生中的颠峰。

他的相貌出众,仪表轩昂,胸罗万卷书,世人夸赞他才识博洽,吐属俊雅,二十岁即高中进士,而且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今在翰林院供职。他的父亲曹霈之官拜户部尚书,甚蒙皇上宠信,他的母亲蓝贵凤与一班高官夫人交情融洽,连康成王妃都曾邀她过府看戏,可想而知,他未来的仕途将走得比其他没有背景的同榜进士平顺。唯一还欠缺的,就是娇妻美眷,不过这很快就会有了。

曹修颇为自负,自负以他的出身和条件,只有才貌双全的人间绝色才配与他共度晨昏。他很有主见,不乐意听从父母安排,以女方雄厚的财势替他作主订下何初蕊,他非得亲眼瞧一瞧这位表妹不可,是否真知母亲所形容的那般出众?男人有主见不是坏事,做爹娘的只有为他安排,让这对郎才女貌的表兄妹有机会见上一面。如今看他神清气爽,含有三分得意的神态,显然很满意这门亲事。

人生得意莫过于此,曹修实在太满意自己的命运了。

曹沾之年轻时只是位穷秀才,被蓝老爷慧眼看中,将长女许配给他,供应他读书,之后果然不负众望,先中举人,京师大比也名列第八;从此改换门楣,再辅以蓝家的财势,官运十分亨通,外放一个肥缺,四十岁以后改调京官,愈发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当朝大官。这当中,夫人蓝贵风的帮助不少,所以曹霈之对她颇有几分敬畏。

曹修事母至孝,十分尊敬他的母亲,感激她为曹家尽心尽力,不过,他可不希望娶到像母亲这样热中功利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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